既然史书有“契丹人马死伤塞路”的记述,就表明晋军行军打仗一直没有离开进城的大道。倒也是,一千多年前的城郊远没有现在平坦开阔,遍地沟壑、高低起伏,除了庄稼地就是草木丛生的林地,数万晋军不走大道走哪?!
那么有没有可能寻找到当年晋军从安祖寨前往幽州所走道路的踪迹?翻开现今任何一张北京地图都会看到,衙门口一直向东正对广安门。这让我们不禁突发奇想:历史上安祖寨与幽州城之间会不会有一条直达的通道?如果安祖寨的确是城西交通要道上的重要关口,那安祖寨与幽州城西门(据专家考证,幽州城的西门之一就在今天广安门西向延长线上的甘石桥,辽代被称作清晋门)之间就应当有条直达通道。非常幸运,经过实地考察、考证,这条历史通道的踪迹逐渐显露出来。
实际上,如今衙门口以东已成为京城的延伸部分,原有的农田、村庄、道路差不多已被工厂、机关、学校、医院、居民小区以及城市道路所占据。要在这一大片现代建筑中找寻古代道路的踪迹似乎不大可能。好在,沿途一带的原住民还有人能将原有通道的走向清晰地描述出来:衙门口(村)——三顷地(村)——吴家村——曹家坟(村)——魏家村——蒋家坟(村)——郑常庄——靛厂(村)——马官营——水口子(村)——湾子(村)——关厢——广安门。
其中,衙门口至三顷地之间现已是北重西厂和重兴嘉园的地盘,固没有了直接的通道。而从三顷地一直到水口子则有一条东西向的城市道路,就在这条道路上,原有的村名或仍作村名、或作路名、或作地名、车站名保留下来。西段为吴家村路,可能是沾了位于路北的北京重型电机厂的光,此路段在整条道路上规格最高:快慢车分道、中央绿化隔离带。这段路上的三顷地和吴家村还有村址及村的建制,不过进村看到家家户户都在盖小楼就知它们离拆迁不远了。三顷地和吴家村作为地名还出现在沿路建筑或单位的门牌上,吴家村更是公交车站名。
吴家村路继续东延,一穿过小屯路便与大成路(叫郑常庄路似乎更合适)对接。原在大成路上的曹家坟已不存在,其地建起了青塔小区西里。同在一条路上的魏家村刚刚拆迁、撤村,蒋家坟成了社区的名字。只有郑常庄还保留有村的建制,并也是公交站名。大成路东端止于西四环路,隔着四环,正对靛厂路西端。看得出来,未修四环时两条路是连着的。就连行驶在大成路上的473路走到东头都知道,沿四环向南、桥下调个头再转回到靛厂路上来。
靛厂路本就以靛厂村为名,在此路段上,靛厂村既是村名、地名又是站名。靛厂路东端与莲宝路相接,莲宝路上有马官营的地名和站名,马官营村早已成为了历史。莲宝路东到西三环,隔着三环斜对着水口子街。水口子街得名于水口子村,村子早已消失,原来途经村子的重要通道却作为街道保留下来了。水口子街不长也不宽,但街牌与其他大街一样醒目。
水口子街继续东延到湾子(过去的湾子村所在地,现也只剩地名了),便与广外大街汇合在一起。广外大街前身也是一条历史上的大通道,即由广安门经由卢沟桥通往中原的主干道。其自广安门先为东西向的直道,到湾子处开始转向西南往卢沟桥方向而去,湾子村便由此得名。然而由衙门口西来的通道几乎省去了弯道,差不多直接对上了广外大街的直道,如此便捷、合理的走向让人似乎看到了当年城西主干道的身影。
从湾子沿广外大街继续东行便是广外甘石桥,此地因曾有一座建在莲花河上的石桥而得名。据专家考证,辽代南京城西门之一的清晋门(也是唐幽州城的西门)就建于此,而甘石桥以南的一段莲花河曾是辽南京城、唐幽州城西垣的护城河。由此看来,甘石桥一带曾经的幽州城西门应当就是城西主干道的起始点了。
从衙门口出发,沿着三顷地到水口子街的现代大道一路走来,我们不免对道路的设计者和建设者心生感激。正是有了它,至少在隋唐就已存在的城西干道的历史信息或多或少得以存留,城西干道的基本走向得以再现。只是不知道当年在修建这条城市道路时,是古代先民冥冥之中给了设计者以某种启示,还是设计者的思路与古人不谋而合、“英雄所见略同”。
无独有偶,与历史上的城西干道走向几乎平行的还有一条河沟:水衙沟。究其名,此河沟原本是从衙门口流到水口子的,水口子就因两条河沟在此交汇一同流入莲花河而得名。现在的水衙沟是从魏家村西南流出,开始是明沟而后就成了“地下暗河”,流到水口子的合流也是在地下完成的。让人感兴趣的是,水衙沟原本是自然形成的河沟还是人工打造的沟渠?它与城西干道的形成有无关联?
既然历史上安祖寨与幽州西城门之间很可能有一条直通的大道,当年的救燕大军就没有道理不走这条从城西进入幽州的最佳路线。同样他们也最有可能从西城门开进幽州,至少最初是这样打算的。但是后来战事的发展改变了他们的初衷,最终他们很可能没走西门而走了北门。
当李嗣源、李存审、阎宝率领七万晋军沿着城西干道急速前进、接近幽州城(该有三、五里地)之时,前方军士报告,契丹军已在幽州城外严阵以待。“将至幽州,契丹列阵待之”。此刻的契丹军阵中应当集中了他们全部主力、所有精锐,因为他们知道,如果再挡不住晋军的援兵,让援军冲入幽州与周德威的守军会合,那他们几十万大军六个月的围城就将前功尽弃。
尽管晋军士气高涨,但要与几倍于己、再也输不起的契丹军硬拼怕也是胜负难料。聪明的晋军主帅并没有率部硬冲,而是又施一计,与契丹军先来了个“兵不厌诈”的心理战。李存审命令大队人马停止前进,让一部分老弱士兵拖着树枝、点燃柴草先行,顿时“烟尘蔽天”;伴随着滚滚烟尘,是其他将士的擂鼓与呐喊,“鼓噪合战”。那阵势有如千军万马到来一般。正当“契丹莫测其多少”,惊恐万状、不知所措之际,李存审率主力突然从阵后冲出,杀得契丹军人仰马翻、阵型大乱,再也招架不住。“契丹大败,席卷其众,自北山去。”
契丹军的最后一道防线被攻破,前往幽州已是门户大开、再无阻拦。可以想象到的是,此时的幽州守军已在城墙上欢呼雀跃甚至打开了城门迎接援军的到来。当然,救燕大军如果只是以抵达幽州为目的,他们的确可以收兵、凯旋了。但他们没有急着进城,而是“进军追讨”,乘胜追击败走的契丹军。将领们十分清楚,若不把契丹军彻底打垮,即使进了幽州,契丹军也还会卷土重来再次围困幽州城。晋军尾随溃败的契丹军,一路向北追杀过去。“晋兵追之,俘斩万计”。损失了大半兵力的契丹军再无抵抗之力,只顾逃命,连武器装备都丢弃了,“委弃车帐铠仗羊马遍野”。
照理说,契丹军有的是车马,根本不用步行,完全跑得过以步兵为主的晋军。他们之所以没逃过晋军的追杀,可能是遇到了障碍。翻开五代时期的历史地图,最有可能的障碍当是高粱河。契丹军从幽州城西向北溃逃,不出十里就会受阻于今紫竹院至西直门一线的高粱河。他们若不能强行渡河,就只能从仅有的桥梁上通过。元代建的高粱桥的位置上当年多半有桥(究竟是石桥还是木桥不得而知),因为那里也是幽州城北主干道的必经之地。无论采取何种方式,二三十万的契丹军都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渡过高粱河。这样一来,大批来不及过河的契丹兵便被随即赶来的晋军斩杀、俘获。
高粱河一带位于幽州城的西北方向,可巧史书记载上就有这样一段:“契丹之寇幽州也,周德威危急,宝(即阎宝)与李存审从明宗(指李嗣源)击契丹于幽州西北,解围而还。”初遇此说有些困惑:救燕大军明明是从西而来,战事应发生在城西,怎么会跑到城西北去决战,莫不是晋军从西北而来?联系到史书中有关最后战事的其他记载,此说才好解释。两军的决战的确发生在城西,而后契丹军向北溃逃和晋军的向北追击,于是便出现了在城西北最后击溃契丹军的结局。
晋军如果是在高粱河一带最终打垮契丹军,那么他们就没必要原路返回、再从西门进幽州城了。高粱河近旁就有一条直通幽州北门的大道。这就是始于幽州北门(辽称通天门)向北跨越高粱河再通向居庸关或古北口的城北主干道。让人大喜过望的是,这条主干道的幽州北门至高粱河段历经千年仍以一种城市道路——南北礼士路加西便门外大街的形式保留着。
南北礼士路的历史一般追溯到金代,据认为它是金中都由北城通玄门通往居庸关的官道(其中一段)。其实,进一步追溯的话,它在辽代就已作为官道存在了。北宋使臣路振在《乘轺录》中记述了他于大中祥符初(1008—)出使辽国的经历,其中离开南京(幽州)去中京是这样走的:“自幽州北行,……出北安门,……十里过高粱河。”北安门是南京城通天门的俗称,与金中都的通玄门实际是同一个城门。虽然金代扩建了原来的南京城,但只向东、南、西三个方向扩展,原有的北城墙及两个北门完整保留,只是改了名而已。路振既然出的是同一个门,过的是同一条河,当走的也是同一条路。我们还知道,辽南京城与唐幽州城别无二致,而居庸关作为平原地区通往塞北大漠的重要通道和关口秦汉以来一直未变,因此位于当今南北礼士路的城北干道在唐代就已存在也是完全可能的。
辽金之后,元代新建了都城,曾经的城北干道处于了大都城的西垣外,作为当时城北各路不经城中直达南城(大都城建立后,金中都的城址还保留着,称其为南城)的通道。明代新修了北京城,它还是留在了城外,与西城墙平行,继续沿用。嘉靖年间修建了外城廓,它又作为从城北不经内城而走西便门直达外城的便捷通道。当时的外城是店铺、商旅的汇集之地,又是南下中原各条大道的起始之地。也就是从明清时候起,南北礼士路的路名逐渐形成。那时阜成门外的出城大道已成为京西的主要道路,而原已存在的城北干道只能横穿此道便被分隔成南北两段;又由于当时人们出城多以骑驴、乘车代步,在阜成门外的交叉路口便形成了较大的驴市,时间久了南北两段的原城北干道就有了南北驴市口的称谓。到了民国初,路名才被雅化为南北礼士路。
关于这条历史通道,还有一个问题困惑着我们。经历了多次城址变迁,通道的起点始终是城门(无论它是通天门、通玄门还是西便门),按说通道与城门应当处于一条直线上。然而依目前专家考证的结果,西便门与南北礼士路在一条线上,唐、辽、金、元时期的城门却在路西几百米的地方(西便门西北的青龙桥)。不知是当年修这条通道时有意在城门前拐了一个弯,还是历史上通道有过“漂移”?
无论怎样,当年的救燕大军既冲到高粱河畔,就没理由不走近旁那条直通幽州城的大道。至于他们入城的时间,史籍上只一句:“辛丑大军入幽州”。是白天?晚上?上午?下午?根据当天的行军路线、战事过程我们判断当是黄昏、傍晚时分。他们一早从谷积山出发,连走带跑带打带冲到幽州城北已有七十多里路,怎么着也得一整个白天的时间。可以想象一下当时的场景:时至黄昏,金色的霞光映照在将士们满是汗水、略带疲惫又洋溢着胜利喜悦的脸上。每个人手中都没闲着,不是牵着缴获的战马,就是拉着牛羊,要不就扛着战利品。这支队形不整却又是当之无愧的威武之师,沿着城北干道,浩浩荡荡开进了幽州北门。历经六个月生死煎熬的幽州军民怕是要倾城出动、夹道欢迎救星的到来了。周德威更是迎上前去,与援军的三位主帅紧紧握手。这位身经百战的战将竟也激动得当众流泪。“嗣源等入幽州,周德威见之,握手流涕。”
此时此刻,周德威最想说的可能就是:可把你们盼来了。早在四月,周德威就已向晋王请求派兵救援,晋王也随即作出部署,开始调遣部队,但是直到八月中旬才正式发兵。周德威只好在十分艰难的情况下:没有粮草供应、没有兵员武器补充,率领幽州军民又坚守了四个月。“外援未至,德威抚循士众,昼夜乘城,竟获保守。”史实上的一个细节引起了我们的注意,救燕大军曾有打算:“抵幽州与德威合勢”,即内外夹攻围城之敌。但当他们打到幽州城下,幽州守军并没有冲出城来与他们共同打击契丹军。依周德威之勇猛,他怎么着也该率一队人马从背后杀入敌阵,助李嗣源他们一臂之力。城外战斗正酣,城内却按兵不动,这只能表明,幽州守军长时间为伤病、饥饿所困,依靠残兵和百姓勉强能守住城池不失,连组织一支有效作战部队的能力都没有了。守城守到这个份上,周德威见到援军怎能不悲喜交加呢?!
贞明三年八月辛丑(公元917年9月13日)的幽州城注定要一夜无眠了,获得解救的幽州军民与长途奔袭而来的援军同庆同乐还不折腾到天明?
幽州解围之战,晋军大获全胜,三位主帅都受到晋王的嘉奖:“帝授存审检校太傅,嗣源检校太保,阎宝加同平章。”就是没周德威什么事,晋王似乎认为,守住幽州城是周德威分内之事(周为幽州节度使)。公平地说,对于幽州之战的胜利,周德威的功劳一点不比其他三人低,尽管他没有出现在救燕大军的队伍中。
周德威的功劳在于,坚守幽州城六个月,消耗了契丹军的兵力,挫伤了他们的士气,使其处于进退两难的境地。史书记载,契丹军把从汉人那里学会的攻城招数全都用上了,也还是攻不下城池。“卢文进(原为晋将,后降契丹)招诱幽州亡命之人,教契丹为攻城之具,飞梯冲车之类,毕陈于城下,凿地道,吉土山,四面攻城,半月之间,机变百端,城中随机以应之,仅得保全。”早在唐代的兵书《太白阴经》攻城具篇中就已开列出飞梯冲车、凿地道、积土山一类的攻城战法。同样在守城具篇中也列出守城的诸种战法:布幔、燕尾炬、行炉、游火、叉竿、天井、地听、铁菱等。论兵法、战法,契丹人肯定玩不过周德威。
幽州城久攻不下,连契丹军主帅耶律阿保机都快没信心了。《辽史》记载,到了夏六月暑热难耐,阿保机见幽州城上空有气如烟火状,感叹道:“(幽州)未可攻也。”但又不撤兵,自带亲兵回契丹国去了。他还是太想吃下幽州这块肥肉,即便攻不下来,也得把守军困死在幽州城中。周德威成功的坚守,赢得了时间,赢得了机会,使救燕大军能够准备充分并在契丹军最为麻痹、松懈之时,出其不意给他们以致命一击,解了幽州之围。当然,周德威能够守住幽州城,除了他本人英勇善战、指挥若定,还得益于幽州城墙的坚固。就在五年前他率兵收复燕地时,幽州城数攻不下,让他吃了不少苦头。此时他坐守幽州城也让契丹人吃尽了苦头。只可惜,历经千年的历史变迁,幽州城池的一点痕迹也没留下。
历史是公平的,尽管李嗣源等人名震一时,尽管救燕大军中有两位战将后来作了皇帝(李嗣源成为后唐明宗,李从珂成为后唐末帝),但后世更为推崇的五代名将还是周德威。位于西城果子市的关岳庙曾立有历代名将传赞碑,周德威碑上有名。
碑铭:后唐太师周德威
赞曰:阳五骁勇 闻于天下
望尘知数 辨敌多寡
鄗南破阵 利用广野
老更善谋 是真健者
(阳五是周德威小名)
我们以下面一组数据来结束“周德威收燕之路”的首次全程探索,一并纪念历史上曾用热血和生命保卫了前北京城——幽州的一群有勇有谋有情有义、可敬可爱的古代军人。
时间:贞明三年(亦天佑十四年)八月甲午即八月十七日至八月辛丑即八月二十四日
公元917年9月6日至9月13日
发生地:易州 涿州涞水县 幽州良乡县和幽都县及幽州城
两军主帅:契丹军主帅耶律阿保机(后来的辽太祖)
晋军主帅李嗣源、李存审、阎宝、周德威
兵力对比:契丹军三十万骑兵;晋军十万(包括周德威的三万人),以步兵为主
翻越山岭:十四道。计有半截岭、车厂北岭、三皇山、白云坨、上方山、大房岭、中窖梁、北窖
大岭 、北窖北岭、上英水东大岭、大花岭、煤岭、谷积山、罗喉岭。
跨越河流:三条——涿水(拒马河)、石子河(大石河)、桑干河(永定河),另过溪涧数十条。
穿过村庄:八十七个(按现在所知)。其中易县5个:营房、七里庄、白马、李家坟、豹泉;
涞水7个:金家庄、孙家坟、车厂、北山庄、色树南沟、色树、东水峪;
房山37个:西关上、四渡岭、穆家口、千河口、瓦沟、大南港、慎水港、东关上、化塘
沟、上太湖、下太湖、圣水峪、上中院、北港、黄山店、黄元寺、北下寺、葫芦棚、芦
房、平塔窑、南岭、蒿子地、北安、北窖、西安、上英水、查儿、他窖、口儿、晒台、唐
儿院、杏园、南车营、黄土坡、煤岭、西村、谷积山;门头沟7个:鲁家滩、南村、苛萝
坨、石厂、栗园庄、西辛秤、东辛秤;石景山5个:庞村、养马场、白庙、水屯、衙门口; 丰台9个:三顷地、吴家村、曹家坟、郑常庄、魏家村、蒋家坟、靛厂、马官营、水口子;
海淀8个:羊房店、黄亭子、柳林馆、钓鱼台、马神庙、七贤村、潘家庄、饮马井;
西城9个:新街、二里沟、郝家湾、黄土坑、关厢、北营房、乐道湾、真武庙、青龙桥。
行军里程:三百五十里(误差正负二十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