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明的雨，总是来得突然。
傍晚时分还见着几缕晚霞挂在西山头上，转眼间便消尽了。我站在金马坊公交站台前，望着乌云从滇池方向漫过来，像被谁打翻的墨汁，渐渐洇透了整片天空。站台上方那块印着"昆明公交"字样的铁皮顶棚，开始发出细密的敲打声，起初是三两滴，继而连成一片。
路灯亮起来了。昆明城的路灯总是亮得早，橘黄色的光晕在雨幕中化开，像宣纸上晕染的水彩。站台上陆续聚起七八个人，各自占据一角，彼此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既不会显得疏离，又不至于冒犯。
穿蓝布对襟衫的老太太最先引起我的注意。她挎着个竹编的菜篮，篮里躺着几枝沾水的山茶。雨水顺着她银白的发梢滴落，她却浑然不觉，只是不时踮脚张望公交车来的方向。她的布鞋已经湿透，在站台地面上留下深色的脚印，像一串渐渐淡去的记忆。
"这雨怕是要下整夜了。"她忽然对我说，口音里带着大理那边的腔调。不等我回应，她又自顾自地说："我女儿最爱山茶，今天特意去斗南买的。"
站台另一端，穿西装的中年男人正焦躁地拍打衣袖上的水珠。他的公文包鼓鼓囊囊，拉链缝隙里露出合同的一角。每隔三十秒就看一次手表，表盘上的百达翡丽在路灯下闪着冷光。雨水顺着他的鬓角流到下巴，他却顾不上擦。
"师傅，17路还有多久？"他第三次询问路过的小电动车主，得到与前两次相同的摇头答复后，狠狠踢了一脚站台的垃圾桶。铁皮桶发出"咣当"的回响，很快被雨声吞没。
穿校服的少女安静得像个影子。她抱着书包缩在站台最里侧，耳机线从长发间垂下来，白色校服被雨水打湿，隐约透出里面的粉色背心。她的目光始终停留在手机屏幕上，拇指机械地滑动，但我知道她什么也没看进去——她的眼角还留着泪痕。
雨下得更急了。站台边缘开始溅水，人们不约而同地向中间靠拢。老太太的山茶被打落几片花瓣，中年男人的皮鞋彻底泡了水，少女的帆布鞋变成了深蓝色。我们被迫缩短了彼此的距离，却依然固执地保持着心理上的隔阂。
"要死喽！"一声惊呼打破了沉默。卖烤豆腐的小贩推着车冲进站台，铁皮车顶在雨中叮当作响。他身上散发着辣椒面和霉豆腐混合的气味，瞬间填满了整个空间。"这雨下得，生意做不成喽！"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从车里掏出个小板凳坐下。
某种微妙的变化在站台上蔓延。中年男人不再看表，而是盯着小贩车上那盏摇晃的煤油灯出神；少女摘下一边耳机，悄悄打量着老太太篮中的山茶；老太太则从篮底摸出块红糖，掰成几块分给大家。红糖在雨中很快融化，黏糊糊地粘在手指上，却意外地甜。
"我女儿像你这么大时，最爱吃这个。"老太太对少女说，声音轻柔得像在哄孩子。少女愣了一下，突然红了眼眶："我妈...以前也常给我买。"
中年男人忽然开口："我母亲在世时，总往我兜里塞糖。"他的语气软了下来，像是被雨水泡发了的饼干，"后来工作忙，连她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卖豆腐的小贩掏出几串没卖完的豆腐，放在煤油灯上烤起来。"雨天吃口热的，比什么都强。"他说着撒上一把辣椒面，香气立刻在潮湿的空气中炸开。我们围着那盏摇晃的小灯，像围着篝火的原始人。
雨声渐密时，17路公交车终于拖着水雾驶来。车灯刺破雨幕，像把钝刀划开绸布。我们却谁都没动，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钉在原地。
"上车吧，雨太大了。"司机探出头喊道。
老太太第一个起身，却把山茶塞进少女手中："给你妈妈带去吧。"中年男人帮小贩把推车抬上公交后门，西装彻底毁了。少女扶着老太太上车，自己的校服外套湿漉漉地搭在老人肩上。
我最后一个上车，投币时听见司机嘀咕："怪事，平时这站没人上的。"车厢里很空，我们却不约而同地坐在了相邻的位置。雨水从头发上滴落，在塑胶地面上汇成小小的水洼。
公交车驶过翠湖时，雨突然小了。透过模糊的车窗，我看见路灯映在水面上，碎成千万颗跳动的金星。卖豆腐的小贩在正义坊下了车，临走前给我们每人塞了串烤豆腐；中年男人在五一路掏出名片分给大家；少女护着那枝山茶，在小西门轻声说了句"谢谢"。
我在文化巷下车时，老太太突然拉住我的手："明天要是还下雨，记得带伞啊。"她的手心粗糙温暖，像晒过太阳的树皮。
雨又下大了。我站在巷口的屋檐下，望着17路公交车缓缓驶离，尾灯在雨中渐渐模糊，最终化作两个红点，消失在长街尽头。不知为何，我突然想起很多年前的一个雨夜，母亲也是这样拉着我的手，在公交站台等一辆永远晚点的车。
昆明的雨还在下，但站台上那盏煤油灯的暖意，似乎一直跟着我回到了家。湿透的鞋袜，红糖黏腻的手指，还有那枝被雨水打落花瓣的山茶——这些都将成为这个城市留给我的，最温柔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