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20岁的自己走一段路   

  • 小撮 2023年4月20日


    在雾中行车半小时,下车后的管店镇,雾没散。公交车显示屏上预告有小雨,我后悔没带伞,然后进超市买了一把伞,加上原来就有的伞以及去年在昆明出差买的伞,我已经有3把伞了。

    出了超市,看到街边烙锅饼的,忍不住买了两个,卖锅饼的建议我抹上豆拌酱趁热吃,我说早饭吃过了,这两个饼带着在路上吃。


    管店街头的宣传壁画,居然是《鲁滨孙漂流记》《草房子》《上下五千年》《乌丢丢的奇遇》《绿野仙踪》《伊索寓言》等书籍的推荐,以及相关作家莱曼·弗兰克·鲍姆、林汉达、伊索的介绍,与京郊新农村街画中的《二十四孝》、郭巨埋儿、卧冰求鲤等“宏扬传统文化”的选题形成鲜明对比,真是天高皇帝远啊。以“管店镇宣”署名的这位壁画作者是什么样的人?怀才不遇的乡村文艺青年?短暂驻留的大学生村官?


    离开镇子,左转,沿一条水泥路前进,两侧开始出现小山,遍植松树,正是我当年在火车上看到的样子。路边农田里,立着一个水泥广告牌,上面写着手术治疗羊羔风,医院在山东省安丘市,距离不算近,很好奇这样的广告成本多少,转化率怎么样。后来,在1.5公里外的一面墙上又见羊羔风广告,我开始怀疑这一路都要与羊羔风广告相伴了,就像当年的“紫荆关家具城”一样。


    路边出现一个大院,墙头上拉着刺网。旁边村里的公厕标识男女的卡通人物都穿着军装,我怀疑这个大院是驻军。再走一阵,墙上出现禁止破坏军事设施的标语,印证了我的猜想。继续向前,看到了一个伸缩门拦在路中间,我规划的路线居然是穿过了一个部队大院。

    退回上一个岔路口,走另一条路,这次没有遇到拦路的大院。路两侧都是松林,不时看见护林防火的标语,池塘和小水库也随处可见,只要有水的地方都插着“水深危险禁止游泳”的牌子。

    远远听到了音乐,走近了,发现歌声来自一个放在蹦蹦车上的音箱。蹦蹦旁边是一片刚刚松过土、耕成一道道垄的农田,一个老头两手握着一个大扫帚,在做着我看不懂的操作,他的妻子背着喷雾器,正向田里喷着什么。老头一边干活一边高声控诉着农民的苦难和所受的压榨,我走出很远,山间仍然回荡着他的演讲,与李谷一甜美的噪音交相辉映。

    或许是受到音乐的感染,我也掏出包里的哨笛,吹了一曲Blind Mary,引来一群长相丑陋叫不出名字的鸟,在我头顶盘旋,发出嘈杂的叫声。我收了笛子。

    前面有一个脚步蹒跚的老人在独行,我超过他时,他羡慕地说:“小伙子,你走得好快呀。”


    经过一个村子,村名引起我的注意,叫张老郢,“郢”这个2000多年前就覆灭的城市,出现在一个村庄的名称中,感觉哪里不太对劲。但这只是开个头,后来又遇到梅郢、王郢,各种“郢”,从语感上,直觉如果把“郢”换成“营”会更自然,而当地人的读音也是yíng,而不是yǐng,后来我乘公交车,报站也是如此发音。搜了一下,发现不少网文将其解释为楚国末期迁都今安徽寿春,重命名为郢,楚亡后,楚国遗民为不忘故国,命名了大批带“郢”的村庄。但拜托,安徽并入楚国只有80年楚国就灭亡了,为什么作为楚国故地800年的湖北没有叫“郢”的村庄,安徽人比湖北人更怀念楚国?况且,时隔2000年,黄淮、江淮地区经历多次改朝换代的残酷战争,人口早就灭绝和替换了好几茬,楚国遗民早就被稀释到可以忽略不计,战国末期形成的村庄连瓦也没剩一片,现在这些“郢”的村民,最早可以追溯到明朝初期的官方组织的移民,顶多经历明清两代,跟楚国没有一根毛的关系,倒是有组织遗民最初多采取准军事建制,类似于现在的新疆建设兵团,后来蜕变为带营的地名,倒是非常合乎情理。




    为了验证我的猜想,我花了12元买了一套1938年编制安徽省5万分之一地形图,果然如我所料,现在叫“郢”的村子,以前都是“营”。这种批量以“郢”代“营”的骚操作,大体上是晚近由官方授意地名部门干的,其用意显然是为了攀附古代文化,增加本地的“文化含量”,发明历史,制造神话,偷梁换柱,捕风捉郢,只改了一个字,顶多100年历史的张老营村立马变身2000年历史的楚国故地张老郢村,文化自信顿时建立起来。遗憾的是,谎言重复千遍就成了真理,这种污染信息源的举动非常有效,对含“郢”村名望文生义的附会不但见诸网文,也居然成为某些历史学者写学术论文的论据,谬种流传,不绝如缕,可叹。


    阳光开始炽烈起来,水泥路白花花的反射着日光,两侧的松树比较低矮,路上没有树荫,我买的伞派上了用场。

    约3个小时后,10:00,我抵达三界镇,这本是我计划午餐的地方,由于出发提前了,整个行程都变了,我打算买根冰棍奖赏一下自己,但小超市的阿姨说,没有冰棍,这里卖不动。我只好继续前进。


    我在三界镇第一次经隧道穿越京沪铁路,由铁路东侧穿到铁路西侧。此后一段行程偏离规划路线,沿着大体与铁路平行的小路走了约2公里。看到一条靠近铁路的小河,或许就是我大学时代数次透过车窗观望和向往的那条河,这次出走,就是为了弥补年青时瞻前顾后缺乏行动力没有在喜欢的地方任性下车走一段的遗憾,陪20岁的自己走一段路。高铁开通后,京沪铁路上的客车车次减少了很多。京沪高铁走向大体与京沪铁路一致,但蚌埠到滁州一段甩开了凤阳-明光,取道定远。我近年往返上海,也都是乘高铁或飞机,再没机会接近20岁的这片丘陵地带。这次课题发布后,有人问我,为什么要去那儿,那儿有什么?我说那儿有20岁的我自己。

    我在一个岔路口离开铁路,向规划路线回归,穿过空无一人的农田、树林,踩着石头跨过一条小溪,爬上一道散养着一群鸡的缓坡,与计划要走的水泥路会合。

    前方出现一个小村庄,地图上标着“下范”,我想找个小卖部,买一瓶碳酸饮料。村子很破败,街道没有铺水泥。看到一个院子墙上写着小卖部,我推门进去,一条狗蹿出来对着我狂吠,我问有人吗,一位老妇人走出房门,我问小卖部还营业吗,她说不干了,而且村里没有别的小卖部。

    我放弃了喝饮料的愿望,走回大路,看到一根树桩,我坐下来,掏出包里的纯净水,喝了几口,这是我开始徒步后第一次喝水,前一次喝水是6:00左右在明光汽车站吃早点时喝的一杯豆浆。这里闪回一下:我是5:39乘动车抵达明光火车站的,打黑车到汽车站,明光到管店村的N04路6:20发车,用明光乘车码扫码3元。


    再走了一段路,12:00左右,到一条小溪边,我坐在树荫下把两块饼吃了,把水喝掉一大半,躺下来,眯了大约半小时,再次启程。


    这段路西侧是废弃的铁路路基,上面的铁轨已经扒掉了,平坦的路面跑的是电动车。东侧就是被铁丝网封闭着的京沪铁路。

    穿过一个地下道到铁路东侧,张八岭镇就在眼前了,与铁路平行的这条街叫车站北街。我已经断水,看到第一个小卖部就走进去,里面正在打扑克,四位老太太加一位年青男子。我问:“有饮料吗?”年青男子边出牌边回答:“有红茶和绿茶。”我要了一瓶冰红茶,店主很不情愿地起身,扭曲着身子艰难地把红茶递给我,然后投身于牌局。我才发现他是脑瘫患者,这是他守着小店与老太太们为伍的原因。出门,电线杆子上贴着治疗脑瘫的广告。



    昔日的四等小站张八岭车站已经废弃多年,依托于车站而一度繁荣的小镇回归沉寂。

    我穿过车站南街,出镇,又穿过一个地下道,到铁路西侧。四辆装甲车风驰电掣迎面开来,我侧身站在路边,被车扬起的尘土席卷。这是最后一段徒步了,我的手机最后一次接上充电宝,即将把充电宝残留的电耗尽。我取下耳机,关掉听了很久的播客,这一段,我给自己的flag是背会《鸿雁》的蒙语歌词,这儿没有蒙古那样辽阔的草原,松林限制了我的视野,但我用抑扬顿挫的蒙语唱着悠扬的旋律,却没有什么违和感。

    一位大叔坐在路边,问我为什么不开车在这荒山野岭生走,我说:“我在徒步旅行。”他说你一看就不是农村人。


    一路只要是有水的地方,岸边都插着牌子“水深危险禁止游泳”,难得一条没插牌子的河,让我泡泡脚,徒步接近尾声,也该慰劳一下疲惫的它们。




    京沪线沙河镇过路隧道里的壁画,四等小站和绿皮火车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我与20岁自己重逢的这段旅程,也就此结束。

  • 看景
    感慨良多,不知从哪里说起了。
    不过18号到21号往返扬州坐高铁,一路的所见,隔着车窗的高铁沿线也让我有种想置身其中的冲动,思量着是不是也把想象中的沿运河漫步改成顺铁路追随风俗历史?
    2023年4月30日
  • 小撮
    @穿山癸 深得历史发明学的三味。
    2023年4月29日
  • 穿山癸
    改“营”为“郢”的决策者,兴许是个姨学信徒呢 :-)
    2023年4月29日
  • 刘全
    我这两天刚刚重温了指环王3,今年是上映20周年~
    2023年4月29日
  • 永如
    好多知识点
    2023年4月26日
  • 蓝虹
    20岁的自己的路还能去走走,是种幸福!回忆起我的20岁的那条路,大部分只能在梦里了!可也有遗憾的美
    2023年4月25日
  • 行香子
    捕风捉郢哈哈哈
    2023年4月25日
  • soso0
    那位脑瘫“不情愿地”给你递饮料这个经历,让我想起在老牛湾一带,问一个开着门坐在餐桌边的中年男子要一点开水,他说:“你自己进来倒”,我迟疑了一下,进去了。出来的时候,他扶着桌子站起来点头目送我——他患有腿疾,我为自己一秒中的迟疑感到惭愧
    2023年4月21日
  • 瘦白
    难得
    2023年4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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