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3月2日晚,在位于港岛中环维港南岸边的香港大会堂音乐厅,第41届香港艺术节再呈盛演——享誉世界的西班牙古乐大师、维奥尔琴(即通常所说的“古大提琴”)圣手乔迪•萨瓦里(Jordi Savall)举行了他平生第二次访港音乐会,专程赴港的我恭逢其盛,在现场亲聆了乔迪•萨瓦里这位当世“古大提琴之王”奏出的旷世纶音,甚至在那之前,还对他作了一场个人专访,对于他浸淫其中逾半个世纪的早期音乐尤其是巴洛克音乐,身为巴洛克乐迷的我,在以大师个性观点和维奥尔琴现场实演印证之后,无疑也有了更多鲜活的感受。
此次独奏会,乔迪•萨瓦里演奏了近20首早期音乐作品,其中既有古乐迷们熟知的经典,也有他本人偏爱的乐史遗珠,卡尔•弗雷德里希•阿贝尔、约翰•塞巴斯蒂安•巴赫、约翰内斯•辛克、圣•哥伦布及其子圣•哥伦布二世、德马西、马林•马雷、托比亚斯•休姆、阿方索•菲拉伯斯科二世、托马斯•福特、约翰•普雷福德等早期作曲家的艺术面孔在他的演奏中一一浮现,其中巴洛克类型的作品就包括巴赫《阿勒曼德舞曲》与《布雷舞曲》等。众所周知,正如巴洛克建筑极尽华丽、装饰精致一样,巴洛克音乐有着不凡的气度,极尽奢华,装饰性的音符俯拾皆是,旋律精致,和声之美入耳动人,尤其重要的是巴洛克音乐多为即兴作品,作曲家只提供给演奏者一个简单的低音,即兴发挥是演奏者必须具备的基本技能,而此次乔迪•萨瓦里在演奏巴赫《阿勒曼德舞曲》与《布雷舞曲》之后,马上随其动机又来了一段即兴独奏,时间简短却余味悠长,甚至连他手中那把1697年问世的七弦维奥尔古琴奏出的泛音在除了他一人一琴一灯之外绝无冗物的空旷舞台上也回响良久,令人沉迷而难以自拔。
历史上曾经有个名叫特奥多•阿多诺的德国哲学家兼音乐社会学家,对人们是否能从巴洛克音乐里得到享受一直抱着怀疑的态度——在坚实的通奏低音上建立的那种层次分明的优美旋律难道不是在一味地表现世界美好的一面而逃避现实吗?难道这不是一种令人怀疑的对清规戒律的盲目狂热吗?特奥多的疑问实在是很有一些代表性的,即使到了“百花齐放”的当代,对巴洛克音乐不以为然的还大有人在。其实,认真说来,特奥多的疑问本身就显出一种冥顽不化,就如他自己的话里所说,是“对清规戒律的盲目狂热”。巴洛克音乐虽然有着天生的“古风”,而且以“古色古香”见长,但数百年来它也经历了种种变革更新。就拿演奏风格来说吧,巴洛克音乐从原先的陈旧腐朽转变成活泼、明快、富有节奏、令人目眩,实实在在是走过了一条漫长的路。在人文意识方面,巴洛克音乐初生时那种刺耳的禁欲主张早已丢得无影无踪,羊肠提琴弦和天然小号不再发出怪异得瘮人的声响,那如巴洛克建筑一般富丽工巧而富有气质的艺术风格悄然确立,在人们眼前展现出了一个迷人的“天堂”,所以,巴洛克音乐虽然“年事已高”,可至今仍保有着一种勃勃的生机。
说起巴洛克音乐,意大利这个南欧国度有的是名家,杰米尼亚尼、曼弗雷迪尼、瓦伦蒂尼、科勒尼、阿尔比诺尼、洛卡特利••••••这些在1700年前后谱写过协奏曲的意大利人的名字,音节多又拗口,老实说连我自己也不太分得清。这些人有的发明了大协奏曲但又不完整,有的把奏鸣曲从协奏曲中引出来但缺乏准确的界限,有的偏爱舞曲乐章,有的擅长提琴,有的严格遵守所谓宗教奏鸣曲的格式,有的谱写的曲子特别好记易懂,各有口碑传世。每个音乐家在音乐史上的功绩人们总是争论不休,至于他们的音乐在当代能否重获新生则是另当别论了!朱塞佩•托雷利1690年写了一首D大调奏鸣曲,编制包括小号、两把提琴和通奏低音,风格是比较安宁、平实的,浑不似众多巴洛克作品那样的华丽。翻翻乐史,甚至可以查到此曲首演时的小号手名叫乔瓦尼•佩雷格利诺•布兰迪,托雷利就是为了他才写下这首奏鸣曲的。此曲严守着宗教奏鸣曲的格式,在一个慢乐章之后就是一个快乐章,然后再如是重复,作品构思简洁精致,听感嘹亮而高贵,用在教堂礼拜仪式上的话,音响效果应该是一级棒的!
有位当过萨尔茨堡宫廷乐队副指挥的德国作曲家名字忒长,叫做海因里希•伊格纳茨•弗朗茨•比贝尔(Heinrich Ignaz Franz von Biber,1664 - 1704)。如果谁能从1680年前后的某个作品中听到有农民去朝圣然后在乡下酒馆里聚饮谋醉,听到一个比一个傲慢的军官们在比剑、喝多了的士兵们在纵声放歌,还听到夜莺啾啾、青蛙呱呱、小猫喵喵,那么他就完全可以断定这支乐曲是出自比贝尔的手笔。很多后世人知道比贝尔的名字是因为他有一些杰出的、极富色彩的弥撒曲和歌剧作品流传下来,却不知他更是一位难得的小提琴圣手。比贝尔的奏鸣曲在演奏技巧上登峰造极,而且构思独特奇妙,在小提琴的演奏史上真是有着不可替代的重要地位呢!巴洛克音乐在今天依然繁荣兴盛,小提琴家们都比赛似地都拿比贝尔一些难以演绎的奏鸣曲作品来演奏,而且在骄傲炫技的同时效法比贝尔本人,力求古怪精灵之风。比贝尔还曾经抱着很大的热情为大器乐团谱曲,尤其是为小号,因为他自己非常偏爱小号那充满诱惑力的清亮音色。比贝尔依照自己的情绪和情趣灵活运用巴洛克的格式,轻轻松松地将独立的前奏曲、舞曲和长长的变奏乐章填进奏鸣曲的格式中。在这种别出心裁的创新中,恐怕没有谁的作品比一部记在比贝尔名下的A小调奏鸣曲《更夫》走得更远(虽然名属比贝尔,但是此曲的作者至今仍不能确认)。在《更夫》中,不用琴托的巴洛克小提琴琴弦的定音被变更,以便能奏出平时不可能实现的三和弦,再加上羽管键琴,全曲的曲调体现出独特的个性。
说到羽管键琴,比贝尔的德国同胞、官名同样累赘的约翰•卡斯帕尔•菲尔迪南德•菲舍尔(Kaspar Ferdinand Fischer,1650-1746)值得一提,就是他,写下了羽管键琴组曲。晚比贝尔一辈的菲舍尔虽然流传下来的作品很有限,但却给钢琴家们留下了这一份美妙的礼物——富有南德风情的巴洛克音乐通俗版本。它一改赋格艺术的深奥莫测,简单、自然、清新而且音调动人。可不要小看这部作品,据说连巴赫都很欣赏它!听着菲舍尔的音乐,弹键盘的人恐怕都会有演奏的欲望,当初还很年少的莫札特就曾根据菲舍尔的一首小步舞曲写了20首华丽的变奏曲。菲舍尔于1746年去世,可两个半世纪以来他的音乐似乎仍然魅力不减。菲舍尔也算是个有趣的人物,总是喜欢给他的作品冠以华丽的名字,比如他1698年给自己的一部作品集拟定的名字,竟然就叫做“各种奉承组成的音乐花束”,几近调侃自嘲,令人忍俊不禁!40年后的1738年,秉性不改的菲舍尔再次用这种华丽的辞藻给他为缪斯谱写的9个组曲命名,其中的第二组曲是献给史诗中的“缪斯”卡里奥波的。我很喜欢“卡里奥波”中的一支法式前奏曲,也就是所谓的“芭蕾舞曲”,由一段吉格舞曲、一段布雷舞曲和两段小步舞曲组成,节奏悠然舒缓,颇耐细品。
比贝尔和菲舍尔的作品流传下来的实在不算多,可菲利普•弗里德里希•伯德克(Philipp Friedrich Boedecker)与他们比起来却是更显惨淡——这位经历过30年战争、曾先后在德法两国的数座大教堂里当过管风琴师的作曲家命运多舛,如今留下来的作品只有可怜巴巴的一首,那就是小提琴和通奏低音的D小调奏鸣曲。此曲真是绝美矣!在短短的8分钟里,就7次出现强烈的节奏变换,这无形中就遵循了古典的雄辩学原则。乐曲节奏的变换充满了活力,使人感觉每个小段落都象是变奏曲,同时又是一个紧密联系的整体,能够始终吸引听者的注意力。
说道巴洛克就不能不提到巴赫。“巴赫”本不过是16世纪至18世纪德国图林根那个显赫音乐世家的姓氏,在音乐史上姓“巴赫”的有名人物就有七八个,可被世人推崇得无以复加、几乎要拿来当神人膜拜的当然只有一个名叫约翰•塞巴斯蒂安的“巴赫”了!别的就不去说了,单就巴洛克音乐而言,约翰•塞巴斯蒂安•巴赫的贡献就是无与伦比的。对于巴洛克艺术,巴赫曾在他的两部作品中作过极为精彩的总结,一部是未能完成的《赋格的艺术》,另一部就是他当年在波茨坦与普鲁斯国王弗里德里希二世会面两个半月之后受君命完成的《音乐的奉献》。关于后者,如今在德国的历史书上还能找到相关的记载:18世纪德国最有影响的君主接见了音乐界最有影响的领袖人物,君主和音乐家相互钦佩,一切都很圆满。弗里德里希二世给巴赫出了一个命题,巴赫得按照那个命题即兴展示他的赋格艺术才华。那个命题究竟从何而来已经没法子考证了,也许真是出自国王本人,也许不是,因为那实在是一个很艰涩的命题,与喜爱长笛的国王自己的音乐世界毫不相干,除了可以作一个自由的三声部赋格,很难再发挥出什么新鲜东西了!但“神人”就是“神人”,巴赫马上看出这一点,回到在莱比锡的家中以后,他就创作了包括有6个独立声部的相当繁复的巴洛克作品《音乐的奉献》。这部作品中包含了8个皇室题材的赋格和卡农曲,并且有专门为国王写的长笛、小提琴和通奏低音三重奏鸣曲,给总是跃跃欲试的“长笛”国王提供了一个“赤膊上阵”的机会。
1996年8月,我曾应同行之邀远赴德国,在短短数天中辗转于各地,见缝插针、忙里偷闲地观赏了数场古典音乐会,而其时在克罗斯特•唐道尔夫修道院观赏的一场音乐会,给我留下了最深的印象。克罗斯特唐道尔夫修道院位于温斯特鲁特河畔的图林根唐道尔夫古城中,始建于中世纪,在1993年被修葺一新,旧貌换新颜,迎接着世界各地来的客人们,在那座古城中现存的修道院建筑群中最有代表性。演出那天,8月11日下午,天光还亮堂堂的,我穿过唐道尔夫修道院的大门,在大院里举目四望——那古老的巴洛克式教堂,那绿树葱郁的环境,还有那三三两两闲庭信步的僧侣们,都令人精神为之一爽。
那次音乐会,演奏家是著名的德国弦槌钢琴演奏家、1955年生的安德里亚斯•斯泰尔,斯泰尔兼习羽管键琴与弦槌钢琴。古老的弦槌钢琴与现代钢琴是颇有不同的。弦槌古钢琴是通过机械装置使铜制钉状物由琴弦的下方向上敲击,由于钉状物击弦后不离开琴弦,削弱了琴弦的振动,使琴音的延续时间很短,导致了音乐的沉闷和干巴。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当年惯于使用古钢琴的演奏家如巴赫、亨德尔等只能通过倚音、波音、回音、颤音等装饰音的运用来弥补乐器性能的不足,从而也就形成了鲜明的“巴洛克”风格。这种琴的发声特性与现代钢琴无疑是颇有不同的。弦槌钢琴发声非常轻柔,而且声音消失得很快,总欠些余韵,用它来弹海顿这首对比相当鲜明的奏鸣曲,是很考演奏家功力的。但斯泰尔就是斯泰尔,此曲在他指下有着超乎技巧之上的特有的神采。在这座安静的巴洛克教堂里听他的演奏,弱奏与强音都表现得细致入微、巨细靡遗,音色里透着纯朴绵和,流畅而隽永,轻松而深邃,细细咀嚼起来,真是非常有韵味。在海顿降E大调奏鸣曲之后,斯泰尔又演奏了海顿另一首弛誉天下的作品,即F小调行板变奏曲。在赫伯肯目录表中,这首F小调行板变奏曲的编号是Nr.XVII:6,旁边写着“奏鸣曲”字样,其副标题是“小型嬉游曲;变奏曲”。听斯泰尔弹这支曲子,我真是觉得它就是为弦槌钢琴写的,而且正是为斯泰尔弹的弦槌钢琴写的。斯泰尔弹起它来,浓郁的诗意与强烈的节奏感并重,那样地自得从容,浑然忘我,引人入胜•••最后演奏的是舒伯特B大调奏鸣曲,也就是舒伯特一生创作的最后一部钢琴奏鸣曲,在这部作品中,舒伯特和声感觉体现得相当色彩化,丰富的层次和鲜明的对比使之颇富画面感,微妙的大小调转换或者是结尾调性的削弱能产生完全崭新的音乐面貌,而斯泰尔演奏此曲时似乎特别注重旋律律动,整体音乐结构显得相当开放,在开放性结尾那飘浮不定的调性也忠实体现出了浪漫时期的那种精神,由清晰至模糊,由明亮耀眼的日光逐渐幻化为晦暗不明的薄暮或朦胧之黎明,以古风浓郁的弦槌钢琴营造出浪漫时期声音的幻想世界——也许,这也是巴洛克不仅是巴洛克、而且是乐史亘古奇珍的一个体现吧?
任何艺术的存在都有它存在的理由。巴洛克音乐能够经历几个世纪而兴盛不衰,至今在地球上仍有众多的拥趸,仔细想来实非幸致——在一座富丽堂皇的巴洛克宫殿里,乐师们操持着提琴小号长笛羽管键琴诸般古意盎然的巴洛克乐器,巴赫比贝尔菲舍尔亨德尔一曲曲流水价奏将出来,雍容不乱,淳和不惊,明亮雅正,美轮美奂,内中浸润的高贵气质,实在是动心迷人!
巴洛克音乐演绎视频:
美国歌唱大师Bobby McFerrin在于德国莱比锡举行的“摇摆巴赫”音乐会上演唱“G弦上的咏叹调”。
大提琴家迈斯基演奏巴赫大提琴组曲第一号中的阿勒曼德舞曲:
巴赫BMV645中“沉睡者醒来”一段,由罗德尼·格尔克演奏管风琴。
Jordi Savall和妻子、女高音Montserrat Figueras(已故)合作“The Borgia Dynasty”
德国假声男高音Andreas Scholl唱亨德尔Ombra mai f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