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走得写报告,这是件恼人的事情。
就拿这次来说吧,现在,那些我爬走过的山、感受过的雪,那些树和荆棘、泉声和鸟语,都还在它们该待的地方好好待着;而我,已经坐在了电脑前,在我脏乱的床上,在热得要命的宿舍里,只穿着秋衣秋裤。你现在要我写雪里的出走,我可怎么写的出来呢?
你要我凭记忆写,可是我都记得些什么呀?我记得我们走了一段公路、铁路就拐进了山,走过一片墓地,爬了一段天梯又下来,上上下下走又走,我记得粗糙,就这些了。就算我记得更多,把每一步都记得清清楚楚,写下来,岂不就是一本流水账,有什么意思?当然我还可以写进些景物,写山写雪写树,这里得加点修饰,如何的山如何的雪如何的树。比如说雪吧,雪是莹白的,雪是冰凉的,甚至可以说雪是安静的,雪在脚底、在石上、在树梢,雪美轮美奂,雪百态千姿……如此这般,如法炮制,我可以把山雪树以及其他种种塞到我的流水账里,把一簿枯燥无味的流水账变成一篇清新脱俗的小游记。可是,我不禁还是要真诚地问一下自己,我写的雪是那天的雪吗?天地良心,不是!那天我在雪中,雪于我岂止是莹白、冰凉、安静,那些细微妙处哪里是美轮美奂百态千姿概括的了的?今天我看我写的雪,我能油然想起昨天的雪吗?不能,就算我真的描摹如画妙笔生花,我也不能用文字结构复制出彼时彼刻一刹那的感觉结构,这是现实与记忆文字之间消不去的隔阂。别说文字,就是照片又怎么样呢?照片看似把细节都留了下来,然而眼前的景物和周遭的景物即使再相似,给人的感觉也完全不通。并且,照片把整个过程凝固在一张张纸片上,从此你的追忆完全停留在了这几张照片所呈现的情景里,而那些更丰富的更微妙的现场的东西,迅速被你遗忘了。(尽管从一开始它们就在不可阻拦的消逝着,照片无疑加速了这一过程;对于那些曾经存在的现实,照片比文字具有更大的破坏性和欺骗性。)
也许你要说,我不应该用再现的手法写,应该用表现的手法写。这很有些道理。还拿雪来说吧,重要的不是雪,而是我感受到的雪,更准确的说是雪给我的感受。因此,我若想在文字中重寻昨日之雪,我大不必遣词造句竭力描摹雪的样子,而应该想办法唤起我当时置身于雪的感受。这就好比我曾经用指头获得对一块石头的触感,而现在指头被切去,代以一个仪器直接刺激大脑使之产生触感,虽然没有石头、没有指头,对大脑来说这没有区别。这就是表现的魔力。由于我们从来都不是直接的遭遇客观,表现甚至比再现更能还原当时。真的能还原当时吗?说到还原,还原总要有个原有的参照物,按照表现的道理,这个参照物就是感受,还原就是复制出当时的感受。可是,感受从来就不是单纯的感受,而是关于雪的感受,现在雪都不在了(不管是现实里还是记忆里),感受怎么还能原封不动的待在那里,让你去照着还原呢?感受,随着感受的对象的消逝,也同样一去不返了。
其实何止是现在,那些消逝的,早在它们一开始出现的时候,就在消逝着。景物在变,心在变,景物映在心里就是境,境怎么能不变呢?所以古人都说境界,境有界,何止是在空间上,更是在是时间上。美到极处总是悲凉,因为越美的东西你越想挽留,戏剧性的是,一旦你的心由领受美变成挽留美,即使景物还在那,你的心变了,境界如何不变?
唉,就是我身临其境,境也在瞬息万变,那么再看看现在,不消说境,景都不见了,要我写雪里的出走,我可怎么写的出来呢?
野瓷
2012.12.17